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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 专访

【李老西:我不是一个“有爱”的特教老师】

现在,李老西已离开特教机构,成了一名私教,只教3个学生。10平米的教室里,有三个人,他、学生和学生家长。李老西说,与其说这课是教学生,不如说是教家长,顺便教学生,因为他们更需要学习如何与他孩子相处,如何提高他孩子的能力。目前全世界尚不清楚自闭症的病因、更不知道如何治疗,所以李老西管自己的教学为干预。干预的程度到什么程度算好?差不多好是能自理,有一定的社交,最好的就是能上正常儿童小学。

周六下午1点,李老西的学生之一聪聪和母亲来到工作室,这名4岁的男孩子,长着很漂亮的大眼睛,穿着白衬衫乖乖坐在板凳上,他的母亲要求他和记者打招呼“快叫阿姨!”他怔怔,用气声轻轻地叫了“阿……姨”。“姨”字儿轻到几乎听不到,他猫着脑袋,眼神向上看,有些害羞,还有见到新事物的微笑。在半年前,不要说叫“阿姨”,那时聪聪甚至不会原地跳,原地跳是一个检验儿童智力的标准,一般来说在2岁左右的正常儿童就能原地跳。聪聪只有半岁儿童的能力,是属于中低功能的自闭症儿童。李老西要教给他基本的认知和能力。现在,李老西教给聪聪的是2岁儿童应该会的东西,一系列的模仿、数型概念等专业训练。课程开始时,李老西把聪聪圈自己的双腿间,这是控制的一部分,让聪聪注意力集中在李老西的身上。

在大众浪漫化的自闭症形象中,自闭症儿童常常会专注自己的事情,而实际上自闭症儿童的注意力常态下多是涣散的,处于碎片化记忆中。上课过程中,飞机从窗外飞过,聪聪抬头望出去,伸手指着窗外,发出“嗯嗯”的声音。李老西轻声说:“见鬼了,今天飞机怎么这么多?”说完,把聪聪的凳子摆正,腿摆直,再次圈入,这是重获注意力的方式。先是模仿,两摞彩色积木,聪聪要模仿李老西摆出的积木样子,李老西拿起黑色的积木摆在白色积木上,聪聪也需要这么做,然而他并不理解,他的手在一堆积木上空来回犹疑不知该选哪一块,李老西和聪聪妈妈眼神都落在他的手上,终于他拿起来黑色积木放在正确位置。这时,李老西说:“对!很好!”这是一种正强化。而不少时候,聪聪并不能按照希望做对,李老西会在他即将犯错时用力打断:“错!”因为不明确的指令会让孩子感到混乱,所以对错一定要明确有力。3小时的课程就是不断地重复“错一万次也没有什么意义,对的那次才是成功经验,”李老西说。之所以不断的重复,是因为要得到那一次对的很难。

教学过程中,李老西都要全神贯注地捕捉、判断聪聪的动作、眼神、并随时有预先动作,加以引导。课堂上随时可能有意外发生,当聪聪的头向一侧歪时,李老西迅速伸手扶住,预防他倒下。甚至突然的哭闹、不配合。在李老西看来,自己并非一个看起来很有爱的老师。他上课时不温柔,声线平稳,表情严肃,有时在学生不小心陷入自己的圈子里,开始发呆时,李老西会突然拍打他的肩膀,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震动,获得注意力。有些家长就会觉得看不过去“你打我孩子,干什么?”其实他说清楚分寸,因为这一个动作他就曾学了3个月,有些看似冷酷的动作、语言其实意味着更高效率。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孩子吗?不,是那些家长。”李老西说。“他们就被捆在孩子上了。”自闭症孩子的未来几乎看不到,一个以后长期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的孩子能不能自理?能不能读书?能不能工作?是不是我一辈子都要陪着他了?这些问题搅扰着自闭症儿童的家长。所以他认为要赶紧提高他学生的能力,认为这个他甚至会有些不近人情。

“感情因素会影响判断。”只有去除感情因素才会看得清楚。“不是说我这个人没有感情,而是说有些事情你必须这么做,才能把效率最大化。要帮的人还很多。”当他对一个孩子的问题有了了解后,会很直接地告诉家长真实情况,比如“你孩子没有希望读小学”;“这个孩子年纪太大,已经教不了了。” 而对于那些濒临崩溃的、想要抱着孩子跳河的家长,他也只安慰一两次,劝不住就算了。“我喜欢他不代表我会对他温柔。我心里会有个谱。我知道他现在快乐地成长不代表他会一直快乐下去。我得逼着他学会些东西”对学生,他也严厉,“不想他以后落到太惨的境地,我要避免一些问题的出现,我不会让他们永远处于舒适区,我会让他们做一些他们需要踮脚才能够到的东西。”

【这不过是个职业,我才没有奉献】

“我不过是擅长做这个,然后就一直做下去了。”李老西原本是名程序员,在一家IT公司做售后支持,8年前辞职,闲来无事跟着特教老师的妻子去特教机构做义工。 “就帮忙捡捡球,搬搬桌子,对那些孩子我也不反感,当然也没有特别喜欢,就觉得还挺好。”李老西说,后来机构觉得他似乎还挺合适做这一行。他便开始在各个机构里开始学习怎么做一个特教老师。“头三年,都在摸索。”李老西说这三年是淘汰率特别高的三年,不是被动淘汰,而是主动离开。“一是工资不高,我第一个月正式上班,月薪150.2元,另外,你不但要和学生打交道还要和焦虑家长打交道。”课堂上还容易受伤。李老西说其曾经的机构里,老师面对四五个孩子上课,一个孩子突然走到老师背后,一口咬在肩上,瞬间血就流下来了。

“没有任何征兆,没有任何刺激,就默默走到你背后,像是呼你眼镜,抓你手臂,这种都是常事儿。”李老西说。特教老师的课程就是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、一个认知,直到孩子学会,李老师说这个职业的理念就是“不停地去做那些明知道没有意义的事情”。即使有些孩子明知道他的能力很低,特教老师也要是试一试,要是万一是错的呢?“试了一万次,但是也要去做第一万零一次,边试边祈祷自己的概念是错的。”李老西想起曾经的一个学生。那时他还在机构里教学,教一个学生“拍手”动作,3个月的时间,一万多次,没有教会。换另外一个老师来教,两个月后,那个老师走过来对李老西说:“他会了”,眼泪刷地流下来。

李老西刚入行时,这样的重复让李老西烦躁,“不断地重复,根本不知道尽头,会慌张,不知道自己努力有什么意义。”8年过去了,现在的他不烦了,“因为现在我知道他大概做到第几步的时候,会有什么样的反应,就像下棋你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路数,所以也不会慌。”而现在哪怕孩子在他面前错一百次,他也很平静。“根据和他前期的互动,我已经大致判断他的程度,有了预期,如果后期他超出了我的预期,我当然也会很高兴。可惜绝大多数不会。” 在李老西眼中,这个职业值得吐槽的点很多,然而他不想抱怨。

外界会赞扬老师是燃烧自己点亮别人的蜡烛,特教老师应该就是燃烧更多的蜡烛,而李老师从不觉得自己在奉献什么,他也特别不喜欢听到人家把这一行神圣化。“不过是一个职业,我有我的职业素养,要把它做好。但不是奉献,只是我擅长做这个。” 理科生的思维,让李老西很早便分析透了特教老师这个行业。“这一行在于它是一个供给比较少的甲方市场,所以这一行竞争压力小。现在做什么压力不大,竞争不大啊?我写书、咨询,不一定通过上课来挣钱。另外,这一行准入门槛低,可代替小,不能被其他人、机器代替,所以这一行在我看来有它独有的价值,但是前提是你做得足够好。所以我喜欢干这一行,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”

李老西说自己很理性,容易把事情看透,“遇到烦心事,我会想我为什么烦?我能不能避免,我要用多久的时间避免?我想的是这个,如果想透了,就会继续了。做的多,也要想的多。想透了,也就不会烦了。”所以他觉得自闭症儿童的家长也是因为未知而恐惧。他希望更多想了解自闭症的人能通过他了解,从而不再恐惧,于是他很早开始在网络上科普自闭症。

【平等看待,但不意味着宽容】

是不是应该人人都要了解自闭症?李老西说:不是。

是不是应该宽容对待自闭症儿童?李老西说:当然不是。不应该绑架别人,大家都应该是被尊重的。我所理解的平等是把大家都当做普通人看。 大家是平等的,普通孩子是人,自闭症孩子也是人,家长也是人,不应该特殊对待自闭症的孩子。“如果一个熊孩子现在过来把你的咖啡打飞了,你会怎么办?当然会生气了。如果是一个自闭症儿童现在过来把你的咖啡打飞了,你也应该生气。”李老西说。

李老西告诉我,能力足够好自闭症儿童其实能清楚感受到你的表情,能读到yesorno,有些时候,特别的眼神对他反而是种伤害。如果你越对自闭症儿童宽容,你越会弄混他的社交概念,他会觉得自己很特殊,就更愿意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,他的社交圈子就被圈死了。而自闭症干预的目的就在于帮助他去社交。

社会大众对于自闭症关注度越来越高,李老西也不敢判断这是不是好事儿。“我觉得大众还是不要去自闭症中心帮倒忙了,虽然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确,但是自闭症儿童的干预毕竟是专业领域的事情。”李老西说。“如果真的有心想帮助,不如给福利机构、基金会捐些钱。” 理性的他最不喜欢人们被道德绑架,所以在他看来,不止是孩子,其实,一个不爱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也不应该谴责。只是被这个角色绑定了,你不得不做,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付出。

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才是更需要帮助的人,据李老西介绍,自闭症儿童的福利算是比较小众的福利,“普通儿童的福利都没有覆盖,更别说自闭症儿童了。”一句话总结是自闭症儿童福利的现状是,国外靠政府,国内靠父母。他想帮助那些父母,他在网路上的科普自闭症和自闭症咨询最初始于杭州19楼网站,在那里他做了半年的免费网络咨询,后来因为看到一个在知乎上的关于自闭症的回答,他认为很不专业,去回击,他的回答获赞无数,于是开始在知乎上发自闭症相关的专栏。 然而他做这些并非为了宣传,“你总不能非要拉着别人来看,我做的无非是给想了解的人以路径。”他从来不认为人人都应该了解自闭症,你可以不喜欢自闭症儿童、可以不了解自闭症,这是你的自由。

李老西认为自己是个有态度的人:“一个真正有态度的人是什么样?就是有自己的价值观,但是不强加给别人。” 这几天,李老西忙着整理自闭症的课题,他想把它们用大众更好理解的方式串起来,而目的就是:当有人想了解该怎么和自闭症儿童交流,那么按照这些文章就能了解。 我问:“难道就没有有感人的事?”他想想:“一件感动的事情,在机构里,一个中功能的孩子在早晨上学时,在没有任何人提醒的情况下叫了我一声:李老师好。就只有这一次这样的情况,此后再没有出现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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